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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 · 夢崑曲》賈母少女時 導聆文字|唱戲的最是戲迷!

唱戲的最是戲迷!   ——齡官為什麼要唱〈相約〉、〈相罵〉?

朱嘉雯

朱嘉雯

 

 

原來賈府中人不僅很會看戲,很愛看戲,而且更著重於「點戲」。所謂的點戲就是次宴會中,主人公選擇看哪幾齣戲的意思。在今天的上半場節目中,我們要介紹兩位很會演戲的行家,一位是家班中的齡官;一位是當家的二奶奶王熙鳳。

 

首先是小說第十八回。賈寶玉的大姐姐元妃娘娘歸寧省親,全家人興高采烈地迎接她,於是早早地就買了一班小戲子準備在慶元宵當天唱戲來歡度這場盛會。當天晚上貴妃娘娘點了豪宴、乞巧、仙緣、離魂。這四齣戲分別埋下了賈府之敗、元妃之死、甄寶玉送玉,以及黛玉之死的伏筆。這事件事情正是全書的四大關鍵。非常重要!

 

今天我們接下來看後續的情形,當元妃所點的四齣戲都唱完了之後,有個太監端著一個金盤糕點來到後台問道:

 

「哪一為是齡官?娘娘說她唱得很好!娘娘還想聽她唱,不拘哪一齣。」可見得,戲無論哪一齣,主要是看演員的功力,只要表演到位了,唱哪一齣都是好的。這時賈薔作為這個崑班也是坤班的男性經理人基於對崑曲名劇的認識,以及熟知宮廷的喜好,於是命齡官趕緊唱《牡丹亭》的〈驚夢〉、〈尋夢〉;可是沒想到平常脾氣就很拗的齡官,此刻更是執意要唱〈相約〉、〈相罵〉。首先,驚夢、尋夢與相約、相罵,在文句上很對稱,前者是同一個詞尾,都用了「夢」這個字。後者則是同樣用了「相」字。因此具有連綿修辭的趣味性,而且也表現出這個小女孩與她的男朋友撒嬌唱反調的神情,賈薔要她這樣,她偏要那樣!其次,這個事件,反映出齡官對自己所屬行當的專業認知與要求。原來齡官在旦行裡屬於貼旦,而《牡丹亭》裡的杜麗娘所唱的〈驚夢〉與〈尋夢〉,則是閨門旦的專場。於是齡官選擇了貼旦戲〈相約〉和〈相罵〉兩折來讓她可以好好拿出自己專業性的戲來充分發揮本行本色。

 

《釵釧記》是一個典型的才子佳人小戲。故事是說皇甫吟與石碧桃從小就定親了,可惜皇甫吟長大以後家道中落,史碧桃的父親史直就看不起皇甫家,於是想要退婚,讓女兒另嫁他人。女兒感到非常憂心,害怕自己貞節不保,於是想要送一些貴重的金銀珠寶給皇甫吟這個未婚夫,於是派了小丫鬟雲香,也就是齡官要扮演的這個角色,去找皇甫吟,準備送釵鐶給他,讓他備辦聘禮來提親。可是雲香去得不巧,皇甫吟不在家,他母親接待了雲香,兩人非常友好,都很客氣,拿了一張椅子讓來讓去,老太太又請雲香坐高一點,把她當成上賓來款待。臨走前雲香千叮嚀萬囑咐老太太一定要告訴兒子:「八月十五月圓的夜晚,靜悄悄地來到後花園,我們小姐有貴重首飾相贈。」這段情節就是〈相約〉。

 

可是皇甫吟回來後聽了母親的話就很遲疑,因為他認為自己是讀書人應該端方正直,不能做半夜偷雞摸狗的事,而皇甫吟身旁的同學韓時忠卻不這麼想,他很覬覦這個大好的機會可以賺一筆外快,於是慫恿皇甫吟千萬不要去赴約,但是到了八月十五的夜晚,韓時忠自己去到了後花園,在昏暗中,拿走了碧桃小姐的貴重首飾,捐款潛逃了。而韓時忠假冒皇甫吟赴約這段情節其實是寫在〈落圓〉一折中。至於韓時忠為什麼會知道史碧桃贈送釵鐶一事?原來是皇甫吟與韓時忠切磋學問之際,透露出中秋之約的消息,段情節則表現在〈講書〉一折戲裡。

 

此後日子久了,石碧桃愈來愈覺得很不對勁,她不明白皇甫公子拿了她的金銀財帛?為什麼遲遲不來提親?於是她讓小丫鬟雲香前去詢問,沒想到皇甫吟的母親矢口否認兒子曾經在花前月下取過小姐的首飾。雲香這一氣非同小可!就與老夫人吵嚷起來,兩人互不相讓,針鋒相對,誓不干休!這一老一小, 又拿起那張椅子來做文章。與先前的〈相約〉老太太邀請小丫鬟上座迥異,這回竟拿這張椅子出氣,誰都別想坐。這就是〈相罵〉或稱為〈討釵〉的情節。

 

年紀小小,心志卻很好強,這位心高氣傲卻又身分卑賤的戲子,為什麼要為自己點這兩折戲呢?因為她有氣,她為了自己的身分與賈薔不相稱,眼看著愛情沒有希望也不會有結果而有氣;他為了賈府的主子像是賈寶玉,任何一個人都可以隨時召喚她「裝神弄鬼」來扮戲而感到羞恥,更是有氣!我們看《紅樓夢》第三十六回「識分定情悟梨香院」:賈寶玉因各處遊得膩煩了,便想起《牡丹亭》曲子來,畢竟自己看了兩遍,猶不愜懷,因聽說梨香院的十二個女孩兒中,有個小旦齡官,唱得最好,便出了角門來找齡官。卻見齡官獨自躺在枕上,見他進來,動也不動。寶玉近前陪笑,央求她唱一套《裊晴絲》。沒想到齡官見他坐下,忙抬身起來躲避,正色說道:「嗓子啞了,前日娘娘傳進我們去,我還沒有唱呢。」寶玉從來未受到過這種被人欺壓的情況,自己便訕訕地紅了臉,走出來了。

 

齡官除了給寶玉臉色看之外,接著又破口指責賈薔。原來不久之後,寶玉看見賈薔從外頭來了,手裡提著個雀兒籠子,上面托著小戲台並一個雀兒,興興頭頭來找齡官。笑著說道:「妳來瞧這個玩意兒。… …我買了個雀兒給妳玩,省得妳天天兒發悶。我先玩了妳瞧。」說著,便拿些穀子,哄得那個雀兒果然在那戲台上啣著鬼臉兒和旗幟亂串。齡官卻只是冷笑了兩聲,不屑地說道:「你們家把好好的人弄了來,關在這牢坑裏,學這勞什子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幹這個浪事!你分明弄了來打趣形容我們!」

 

其實全賈府中人都知道齡官的戲唱得最好!也都知道她的美,長得像林黛玉。但是為什麼林黛玉是千金小姐,受到的盡是包圍和寵愛?而長得和她一點也不差的齡官,卻只能是個身分低賤的小戲子,成天受人使喚呢?這個問題沒有人能回答,是與生俱來的命,恐怕也是她能力所無法改變的事實。因此她有氣,而所有的氣,最後的化為了戲,因為她是戲精,戲演得如此好!如此叫人著迷,儘管她不愛自己的身分,但是畢竟連她自己也入戲了,因此才能把氣出在戲裡。她不想唱什麼遊園驚夢,那柔軟旖旎的夢境不能烘托她內心的不滿,因此她非要以相約以致於相罵來訴說她的心情,來排宣她的一腔怒火。其實她的怒,也是她的愛,她不讓賈薔在大毒日頭下去請大夫;她一個人在大雨滂沱之下拚命地摳劃「薔」這個字,在在說明了,儘管有氣,其實她不過就是個受苦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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