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戲子的自由意志 —— 齡官唱《相約》、《相罵》

朱嘉雯

《紅樓夢》裡有個唱戲的女孩叫齡官。既是唱戲的，身分就不可能很高貴，可是她卻非常高傲，其實我很欣賞她，因為她是個有主見的女孩。前面我們曾說到王熙鳳會點戲，然而就是這點能耐，也多半是為了他人，為了取悅他人而做事，則多少令人感到卑屈。可是齡官卻不然，她是為自己而活的，儘管以她的身分，想要活出自己，是必須咬著牙付出比一般人還要多的痛苦代價，然而她不屈服，即使正值妙齡，有賈薔這樣濃情密意的愛情小天使環繞著她，她也沒有軟化和屈服過一天。

齡官在元妃省親的那一晚，徹底地展現了她的自由意志，在唱完了娘娘欽點的四齣戲：《豪宴》、《乞巧》、《仙緣》、《離魂》，眾人見識到新養的家班小戲子們一個個歌有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態，雖是妝演的形容，卻做盡悲歡的情狀。元妃於是命一個太監托著一金盤糕點進來問：「誰是齡官？貴妃有諭，說：『齡官極好，再做兩齣戲，不拘哪兩齣就是了。』」

當時賈薔連忙答應了，隨即命齡官做《遊園》、《驚夢》二齣，這是崑曲最著名的兩齣戲，自明末上演以來，就受到社會各階層的喜愛。有文獻記載：當時有少女因為讀了《牡丹亭》劇本之後，內心過於激動，竟然「忿惋而死」！因此我們可以想像，杜麗娘的愛與死，曾經引發年輕讀者多麼強烈了憤恨與哀悼！不僅如此，還有杭州女伶演出「尋夢」時，因爲太過於入戲，情感上受到很大的刺激，竟然「卒於台上」。

因此，以《牡丹亭》的家喻戶曉，感動人心，如果齡官演出此劇，想必很容易獲得貴妃娘娘的更加青睞，也許很快地躋身於名角兒之列，從此扶搖直上，飛黃騰達！但是「齡官自為此二齣非本角之戲，執意不從，定要做《相約》《相罵》二齣。」齡官知道自己是誰，在人生的戲台上該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所謂《相約》、《相罵》二齣戲出自明代戲曲家王玉峰的《釵釧記》。故事說道：書生皇甫吟與富家女史碧桃訂有婚約。後來皇甫吟家道中落，碧桃的父親就悔婚了，她想攀高枝兒將女兒改嫁給樞密使魏國相。可是碧桃只願守著她與皇甫吟的婚約，於是讓丫環雲香去約皇甫吟來自家花園相會，她願贈送金銀，讓皇甫吟可以有聘禮來娶親。時間就定在八月十五的夜晚。

可是當雲香來到皇甫家，卻不巧男主人公不在家，事後他的母親轉達雲香來意時，又不慎被皇甫吟的朋友韓時忠聽見，韓時忠頓時起了歹心， 他勸皇甫吟別去赴約。皇甫吟聽了他的話，可是韓時忠卻大膽地冒名前去赴約，因此從史碧桃那裡騙得了許多金釵、金釧，這就是劇名《釵釧記》的由來。而從八月十五日之後，史碧桃始終等不到皇甫吟來迎娶，因此又派雲香前去皇甫家，在彼此的誤會中，雲香與皇甫吟的母親大吵大鬧起來。先前雲香來約皇甫吟，這就是著名的折子戲《相約》，之後雲香為了史碧桃等不到皇甫吟，又來吵架，這就是《相罵》。這兩齣戲基本上是貼旦與老旦的戲。而《紅樓夢》裡的齡官是「貼旦」，也就是陪伴在窈窕淑女、大家閨秀身旁的陽光少女小丫鬟，這類的角色正是齡官的本角。因為她不是「閨門旦」，所以不願意演出《遊園》、《驚夢》，她知道唯有在自己的行當裡才能夠將角色詮釋得淋漓盡致，隔了一個行當，就不一定能表現得好。因此齡官實在是一位很敬業，很懂戲，也很尊重戲曲這個領域的好演員。果然在齡官演出《相約》、《相罵》之後，為了著專業和精彩的表演，小說裡寫道：元妃甚喜，命：「莫難為了這女孩子，好生教習。」額外賞了兩匹宮綢，兩個荷包，並金銀錁子之類。

回到《釵釧記》，史碧桃聽到雲香說起皇甫吟一概不認帳的事，覺得希望破滅，便投江自盡了。史碧桃也是個有主見，敢愛敢恨的女孩，然而《釵釧記》卻不是一個悲劇，只不過要等到男女主角大團圓，故事發展的過程中多了很多迂迴曲折的情節。其實史碧桃的故事也影射著齡官的愛情，那是一條充滿了艱辛與坎坷的道路，唯有靠堅強的自主意志，才可能有撥雲見日，看到盡頭的一天。